close
最龐大的歉意,致予老闆、工作夥伴、所有枯等過我的親朋好友和被我流逝掉的時間


10/14,星期三,我上班遲到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鐘。

我是一個慣性遲到犯者。
最近並且極度誇張的一次是在幾個禮拜前,跟老闆一家人相約看電影,他爽快的請客。
當天我居然遲到了十多分鐘,買單的老闆就這樣拿著電影票、爆米花和可樂站在電影院門口乾等我!

難道我不慌、不愧疚嗎?
我的問題就出在我具備任何一般正常人對遲到懷有的愧疚感,甚至更深,起碼加深兩倍的程度。
每當我發現我又遲到了,趕到目的地的過程中,我內心都不斷的盤算、思考﹣乾脆讓自己出車禍好了,撞到殘廢好了,還是去藥局買一瓶安眠藥服毒自殺,不行,藥局沒這麼好找,還是到百貨公司頂樓一躍而下吧!我這個人到底他媽的有什麼毛病啊?等一下下捷運就臥軌吧!那麼現在來寫遺書好了,告訴等待我的人我內心的愧疚……
即使如此,我的人生仍然以「抱著極度愧疚的心情」持續上演遲到戲碼。

星期三,對於我的遲到,老闆非常生氣的痛罵我將近半小時,他極度憤怒的大罵:「邱必軒!你玩樂也遲到,上班也遲到,不管做什麼你都可以遲到,你承不承認自己是『愛遲到鬼』!」
對於『愛遲到鬼』這樣的語彙出現在嚴肅的訓斥中,那個當下我萌生出一股極端奇異的感覺。
彷若在一大碗透著黑褐色光澤的苦茶裡撈到一顆形狀滑稽的糖果那樣的異和感。

當然,我知道我錯了,錯的很徹底,這樣的錯誤簡直可以跟陳水扁比擬!只是連我也不懂自己的時間觀念到底出了什麼樣的問題,這大概跟陳水扁也不知道自己的金錢觀出了什麼問題是一樣的道理。

然後,我老闆憤怒的繼續說:「扣你薪水你也不怕啊!你在乎錢嗎?而且以你的薪資還能讓我扣什麼!」,那個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我是在乎金錢的,只是不曉得為什麼行為上被解讀成不在乎;就像我非常害怕遲到,但我就是會遲到,然後這個動作長久下來就被他人解讀成對世事心不在焉、毫不重視。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出現了很巨大的漏洞。
是被矛盾侵蝕出的很深很深,見不到底,也尋不到出口的黑洞。

人生其實是被很多矛盾組合而成的,這些矛盾不去探討時沒什麼殺傷性,但當它們全挑在同一個時間點卯起來集體運作時,那種沈重感很容易陷人於一種要命的哀戚悲傷的氛圍中。

我喜歡我的工作,說喜愛整體過於矯情,不過怎麼說都有百分之八十。
但我極度痛恨打卡上班,極度害怕制度,越是有一個清楚、繁複的體制在眼前,我就越是想要逃脫。
不過我清楚像我這樣的一個人,需要適度的制度束縛,那或許會壓抑了我的快樂,但對整體人生是有益處的。
雖然非常清楚這些道理,生理行為上就是會不自覺產生抗衡的反叛作用,有點類似白血球偵測到有外來的入侵異物,自然而然的就會啟動抵抗、守衛的機制。

我無法具體說明自己到底在抵抗什麼,嚴格說來,那或許只是一個莫名且無謂的動作。

我也沒辦法讓除了我本身以外的第二者理解這樣的矛盾在我的人生裡有多麼的揪葛。
當我開始學會獨立思考後,我理解到人們是人們,我是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卻又擁有相互緊密連結的關係。只是我始終存疑,我的生命由我本身來負責,我這個人的存在是因為我自身具有獨立思考性,不是因為除了父母的精子與卵子結合以外的他者賦予給我,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必須身付滿足他者的期待這項條件過活呢?

當然,這個論調很快的就被我自己推翻,如果我只願意在乎自己的感受,那就隱居吧!徹底的離群索居。
這怎麼可能嘛!

「你現在在想什麼?跟我說啊!不說話就解決的了事情嗎?你到底要我拿你怎麼辦?」老闆因氣憤而略微高亢的聲線劃破了我的沈思。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詭異的苦澀味,我沈默許久,不知道該回應什麼,老闆的怒罵再度打破安靜:「說話啊!我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你準時,讓你遵守紀律!」,我繼續保持沈默,因為真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讓自己跟著這個社會的紀律走,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活到現在24歲了,還是沒有辦法學會準時。

「我跟你說,錢我照扣,你另外給我打五千字的悔過書,明天八點前我就要!」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藉以平息內心的憤怒,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中有很深很深的恨鐵不成鋼的無力感。
只是我更無力啊!因為這是我的人生,我竟然讓自己的人生變成這種在他人眼中糟糕透頂的樣子,並且無能為力改變些什麼,全然的束手無策。

我也嘆了一大口氣,愧疚的反覆的道歉,「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他火冒三丈的回應:「我到底還要聽你幾次對不起?將來,如果你再遲到三次以上,就給我自動離職。聽到沒!」,我實在不曉得該回答什麼,做什麼樣的回應都顯得很不是時候,因為我清楚自己實在錯的很離譜,只能勉強震動聲帶回答一聲:「嗯......」
他聽到這聲「嗯」心裡似乎更不舒適了,惱怒的說:「嗯什麼嗯!反正你也不在乎這份工作嘛!有沒有都沒差嘛!是不是!」
內心深處有一個自我站在某顆星球的邊緣,在那個瞬間一躍而下,沒有往哪個確切的方向墜落,只是緩緩的,像灰塵一般的漂浮在霧濛濛的宇宙大氣間,對所有的下一步動作全然的毫無頭緒。
我知道自己的糟糕,太清楚不過了﹣總是沒辦法達到老闆的期望,無法跟上社會的步伐,然後本性又如此不願受教條束縛。

突然間,我對自己感到極端陌生。從小到大所有因為遲到被訓斥的畫面,一瞬間湧現腦海,像一部荒唐、怪謬的電影。

國小階段,上學總是母親接送,較無遲到的問題,那時候的問題是拒絕繳交作業,尤其是厭惡的科目﹣數學。
明知道隔天交不出來老師一定會去電告知母親,接著我回家就會被揍個半死,在藤條的逼迫下完成那份作業,甚至要做的比原來份量更多,但我仍然選擇在一開始逃避。
我非常清楚這個逃避帶來的後果,但是我還是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它;現在分析這個動作,它其實不只是種逃避,更多的是反叛。
積極逃避的背面意義正是消極的反叛。
我想讓母親、老師、學校,甚至是整個教育體制意識到他們加諸在孩子們身上的錯誤。倘若我天性就是無法用友善的態度面對數字,何苦逼迫我在這種痛苦中成長;要是我最後真的在那個領域有所成長又怎麼樣呢?我還是我啊!不會因為算了一手精確的數學,長大就跑去當經濟學家、商人或者數學家,因為那完全違背我的本性。

成長的過程本來就不會讓人舒適到哪,分別不同的兩件事過程同樣都會經歷痛苦,一旦有喜好的加成就會產生很大的區別性。

自五歲開始學琴,母親每天板著臉孔盯我練琴兩個小時以上,我一定是在鋼琴椅上痛哭流涕的渡過那兩小時,每次練完琴都是滿懷怨恨的蓋上琴蓋,想當一名傑出偉大的鋼琴家這個夢想在當時卻從未因此消弭。
此外,國小的作文習題,母親總是非常嚴格的逐行逐字審視其通順性,辭彙使用的正確性與主題發揮程度,往往寫好一篇作文要從頭到尾謄稿三遍以上,好幾次實在被修改太多遍了,忍不住在心裡詛咒母親,並且深切的懷疑這個煩人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我媽。
但是我最喜歡的作業依舊是作文,沒有改變過。

許多大人在參與小孩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刻意忽略小孩的本質,一味的要求小孩十項全能,自己幼時也曾經歷過那樣的掙扎與痛苦,卻在結婚生子後就患了嚴重的失意症與妄想症,自以為是傑出的潛能開發師,這真的是非常糟糕的現象。
就像要求一名顯性的同性戀者壓抑真實原始的愛欲,與異性長時間交往、做愛,甚至過完一輩子,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覺得非常悲哀、寂寞。

不過還是有那種聰明異常的小孩,課業傑出,就讀光環熠熠的明星學校,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責任也能負責,怎麼看都十項全能,他們同時也能保有非常獨特、具鮮明色彩的自我。
以我身邊的例子來說,那種人正是我老闆,現在待的設計公司的企劃、私處的設計……,面對這些人,就會感到自己的疏慵愚鈍無所遁形,上述一切說詞瞬間都變成拒絕努力的藉口。
能教養出這樣的小孩的父母真的太幸運了,而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的小孩,一直以來。所以我寧願被大人認為是個糜爛頹廢的青年,也要選擇誠實面對自己的喜好,順從自己的慾望。

當然,在這裡探討這個確實離題了。我慣性遲到的問題與此無關,那的的確確是我個人的錯誤,若硬是要牽扯到整個社會機制,就顯得我這個人已經不負責任到過分、令人髮指的地步了。
只是我試圖藉著這份悔過書來剖析﹣究竟是怎麼樣的一股叛逆力量,驅使我從小到大,即使對結果感到惶恐萬分也要在一開始跟所謂的常規進行對抗,雖然這樣的對抗在他者眼中如此不明所以,毫無理由與價值。

上國中後,我開始遲到,無止盡的。
錯過校車,錯過早自習時間,錯過升旗典禮……錯過一切能被錯過的事件。
我身邊所有人,父母、師長、好友,使出任何威脅利誘的方式也無法根治我這個爛習慣。

首先是父母,我母親深怕孩子認為怎麼樣都有父母當靠山,因此無法學會獨立自主,甚至恃寵而嬌,所以寧願看小孩陷在水深火熱中也不願意跳出來幫孩子收拾爛攤子。
起初,錯過校車一兩次,母親還願意在教訓我一頓後,開車載我到學校。
漸漸的,頻率越來越高,她氣憤到完全不願意理會我的苦苦央求,從最初的怒罵斥責到後來只會冷冷的拋下一句「我就等著看你被退學!等著看你的人生毀在自己的手上……」或者「這是你個人的事!有本事遲到就有本事自己想辦法到學校。」,然後轉身繼續睡她的覺。
通常這個時候我都會在心中咒罵她的狠心,但表面上仍然像隻狗一樣求她再給我一次機會。
「機會給你這種人也只是浪費!」她會這樣回答,那個時候我打從心底認為這女人真的不是普通的賤,現在看來,真正犯賤的人根本是我啊!
最後總是靠我脾氣異常好的父親丟下手邊的工作,趕回家載我到學校。

即使母親這樣冷酷的對待我,父親這樣的包容我,我還是沒有因為愧疚而在國中時期學會如何準時。

高中光是因為遲到就累積了無數支的警告,警告累積成小過,小過再累積成大過。
我要不是遲到,要不就是在最後一兩分鐘前趕到校門口;曾經有幾次提早十幾分鐘到校,教官先是驚訝,接著就會挖苦、揶揄的說:「邱必軒,你今天吃錯藥了嗎?」

高二高三的導師幾乎每天早上花半小時開導我,苦口婆心告誡我時間的重要性;我的好友一方面害怕我被繼續記過會影響申請大學的成績,一方面不願意看到我每早在被導師碎念後心情鬱悶,為了讓我能準時到校,每天打兩通電話叫我起床,確定我出門的時間。
這樣的模式持續了一年多,而我竟然還是可以三不五十的照舊遲到。
寫到這裡,我都忍不住想賞自己巴掌,罵自己髒話,到底在搞什麼啊!怎麼可以不知死活到這種地步啊!真的是讓人非常火大的青少年欸!

最後連我的好友都受不了了。
在高三考完基本學歷測驗後,我因為心情放鬆又開始放肆的遲到。某天遲到了半小時左右,導師約談我時,只是盯著我的臉不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的銳利的沈默在空氣中穿刺,像一根根箭猛烈的朝我射來,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他終於開口了。
「你到底哪裡有問題?」我聽得出句子裡的每一個字都是極力壓抑內心的憤怒,咬著牙說出來的。
當然,我根本回答不出自己有什麼問題。我到底哪裡有問題啊?我也很想知道啊!所謂的「無語問蒼天」拿來形容我跟導師兩人當時的狀態實在是太貼切不過了。
再度沈默許久,他深深的,深深的吐了一大口氣,像要把十年份的嘆氣一次全用光似的,沒說一句話,自己起身離開了教室。

我想身為一位教育者,最頹喪的莫過於循循善誘、恫嚇、開導、與家長懇談……嘗試各種手法,一年多來仍然無法教化一名行為偏差的學生吧!

他一離開教室,每天打電話叫我起床的好友立即走到我面前,非常嚴厲的說:「我不會再打電話叫你起床了。」
我一愣,心中浮現「搞什麼啊!我終於走到眾叛親離的地步了嗎?」的念頭,他接著說:「反正打給你也沒用,你還不是照樣我行我素。我很認真的思考過了,這樣每天打給你也不是辦法,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會上大學,出社會工作,我難道要叫你起床一輩子嗎?我這樣做說不定是在害你,你必須學會對自己負責。」

那個當下,跳脫當事者的角度,我的好友針對好友這個角色真是當的無可挑剔啊!就是那種活在古代會出現在詩詞歌賦裡,被文人雅士頌讚的君子。
我非常愧疚的跟他道歉,說為了不辜負他這一年多來的心意,我以後會盡量避免遲到,我會學著對自己負責……。

然後,活到今天,滿24歲又過三個月,我還是無法根除這種惡習。從父母的無言,導師的無言,好友的無言,到如今讓老闆無言。
我這個人啊......真的是「愛遲到鬼」,說不定死了上帝也會這樣痛斥我!也說不定我根本見不到上帝,因為過於沒時間觀念,所以錯過了上天堂的梯次。

曾經我嘗試為自己找合理的藉口,我想每個人都有陋習嘛!有人抽煙抽了一輩子沒辦法戒除,冒著罹癌的高風險,硬是要抽。
有些人愛好賭博,傾家當產在所不惜。有些人酗酒酗到肝硬化,有些人嫖妓嫖到染了一身性病……而我只是遲到而已,就是遲到,不過爾爾。

但轉念一想,我難道就要過著那種無可救藥的可悲人生嗎?

說老實話,五千字的悔過書根本沒辦法探討出什麼,沒辦法盡述我的糟糕態度,沒辦法徹底表達我歉意,也沒辦法找出根除這個陋習的做法。
我想我老闆看到後,說不定會說:「那你就給我寫一萬字,給我寫成一本書,給我寫到你根除為止!」

關於自己的一個惡習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最痛苦的點不在於撰寫這五千字的悔過書,而是看見了長久以來,旁人如此費盡心力,用盡各種方式幫助自己,而自己仍然深陷其中,無所改進,活脫脫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除此之外我真的不曉得還能說什麼了。

如果一年後我還在探討深究同樣的事情,就真的乾脆臥軌自殺吧!這樣的人生太太太糟糕了。

成長與改變自我的過程總是痛苦,卻也必然。
唉,這聲嘆氣送給我自己!



上不了天堂的人 2009/10/18 Sunday凌晨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私˙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